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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流浪地球》的社会想象力:“先天特色”与“后天不足”

春节档收摊,《流浪地球》票房最高,引发的评论最多,收获的争议也最大。

在这里,孩子们看到了带尾巴的地球,科幻迷看到了“科幻电影元年”,媒体看到了热点,资本看到了商机。而关于电影好坏的网络大战,则让人又一次看到,今天中国社会在运用“想象力”这个词语时的巨大分歧。

倘若中国人对想象力的使用,就是这么自由散漫,也不是什么坏事。可如果仔细看看那些讨论,便会发现,不管持什么样的正反意见,好莱坞代表全人类发挥了几十年的想象力,总是在那里做着或明或暗的参照。

这也难怪。在今天,大概很难找到没有被好莱坞安利过的想象力的人。这样那样的比较,在所难免。可问题在于,一个社会的想象力,终究不是为了与别的社会比较,也不是为了要超越别的社会而存在。它首先是为自己所属于的这个社会,而不是为资本或别的什么而服务的。

以这个标准来要求和讨论《流浪地球》里中国社会的想象力,是有意义的。这是因为,带着地球流浪这样的构想,极具中国特色,是在中国社会特别的条件之下才会产生的想象性难题。

首先,人类面临一个巨大的灾难,这个灾难的始作俑者,既不是资本巨鳄,也不是政府体制,而是我们的太阳。太阳就要下岗,这样的毁灭性危机,实在是谁也怨不着。如此的脑洞,在那些想象性地批评跨国公司、邪恶敌国或腐败政府,以为自己言论自由的社会里,少有开启的可能。只有在中国,方才水到渠成。

其次,人类社会自己的问题,可以由人挺身而出,追究和改正。太阳的错误,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。在这种情况下,人类应该怎么办?

这似乎是一个全新的命题。不过,对中国人来,这种霸气十足的错误,也并不陌生。近百年来的被动现代化的过程,突然打上门来、让中国社会和文化变得支离破粹的资本主义文明,在某种意义上,便是这个不和你讨价还价的对手。

最后,对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来说,不存在任何政府的密谋、走上邪路的领导和包藏祸心的资本家,也没有权钱之间的灰色地带。这样一来,建造飞船,让少数人脱离人民群众逃跑的方案,自然不成立。通过抽签的方式,为了全人类的利益而放弃一部分人的性命,带着地球逃跑,才是符合当前政治文化逻辑的选择。

就此来说,带着地球流浪这样的方案,倒也不一定是因为中国人特别热爱地球、眷恋家园,而是科幻在中国社会的土壤里扎根进化出来的想象性提问。如果说,一个社会总是以各种方式想象性地处理自己的危机的话,那么这个带着地球流浪的长期计划,便是中国式的危机想象。

这也就意味着,上述条件,既构成了这个奇异设定的基础,也结结实实地规定了,故事一旦展开,电影需要在哪些层面上运用想象力,才算直面危机。

既然是拍电影,第一时间想到的,大概总是地球流浪后的灾难场景。

海啸、地块迁移、气温骤降等等,然后把它们变成震撼人心的特效画面。毫无疑问,这一部分是电影做得最出彩的地方,也是最受追捧之处。不过,这一部分所表现出来的想象力,虽然可以极大地满足我们的视觉享受,但并不涉及上面这个中国式的危机想象的核心。

这是因为,在一场无法追责的灾难里,无论地球变成什么模样,引发我们何种排山倒海的情绪,都只是那一刻的直观感受。这样的感受,没有任何后续转化的方向。既不会变成对太阳的仇恨,也不会化为对地球的珍惜。

换言之,这一层面的宏大特效,做到极致,它的效果,也只是更好地烘托这个地球流浪的难题,而不能正面回答它。特别是,当地球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流浪,实际上是一个中国社会特有的想象性问题的时候,更是如此。

第二层的想象,是关于流浪后的地下社会。按照电影的设定,有待想象的是全球联合政府宣布流浪计划后17 年,地下社会的模样。这不光是指技术方面的变化,也不在于生活条件如何艰苦,资源是否匮乏,而是指在这个长期危机的压力之下,社会制度、教育制度、城市空间乃至价值观念这些部分,可能出现的一切合情合理的“常理之外”。地球流浪的计划越是超乎想象,就越是给为了保存人类而艰难重组起来的地下社会,提供了巨大的发挥空间。

它的呈现,从一个中学课堂开始。学生们依旧穿着不合身的难看校服,老师则穿成银行职员的模样。老师问“什么是希望?”一个标准的三好学生,拿腔拿调地回答。

这段场景,似乎只是要给韩朵朵一个出场的机会,给“希望是像钻石一样宝贵的东西”这个台词留一个线索(就这一点而言,电影的叙述属于中学生作文的模板,要求自己做到低级的首尾呼应。)只是即便只有短短几分钟,却也清楚明白地告诉人们,17年的地球流浪,并没有改变中学教育的弊端,学校还在不紧不慢地培养着标准件,学生也还在厌学。如果考虑到,一个社会的巨变,最直接也最积极的体现者,往往是学校教育的话,那么这个场景,很难说是一时一地的想象,而是关乎危机之中,对整个地下社会的基本理解。

也许有人会说,为什么17 年过后就必须有巨大的变化?只要是一个小社会,一个地下城,生活久了之后就会出现各种潜规则、灰色地带,地下社会的地下产业,这不是很正常吗?也许电影追求的,就是这种一切如常的感觉。的确如此,毕竟,地下的北京也有王府井,人们还在那里欢度新春。

可惜的是,一切如常的地下社会,并不符合“地球流浪”的提问——长期危机之下,社会为何又如何重组?它不仅和一半地球人死去、地球前途未卜的社会状况,无法匹配,甚至有些答非所问。它的出现意味着,在这个地球必须流浪的计划里,残酷的并非用抽签的方式,以一半人的生命换取另一半的未来;也不是即便如此,这个换来的未来,仍没有必胜的把握。而是,在这个长期危机之中,在一半人类的生命消失之后,保存一个松松垮垮,充满惰性,除了管制之外毫无变化的社会,并没有什么问题。地下城的日子,和今天的中国一样,该怎么还是怎么过,灰色地带和伪善的教育,不过是换了地方呆着。一种叫做“钱”的东西,也许是不见了,但其他的却一样不少。

于是,这个看起来热热闹闹、颇为应景的地下社会,更像是在暗示,此时,地球流浪的紧迫感和危机感,并非每一个靠着运气存活下来的人共同分享的。活下来的人,纯属运气,可以自顾自地保命,享受生活,纠结亲情。除了售卖千年蚯蚓(也许对于爱吃的国人来说,吃的变化才是真正重要的变化,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),其他都一切如常。紧张感、悲剧感、使命感,在这个社会的日常生活和城市空间里,没有丝毫的痕迹。它们只是“集中力量办大事”的人类联合政府的事业,而与寻常百姓无关。

实际上,在小说中,刘慈欣提到了不少新社会的变化。比如,在一个人随时随地准备赴死的社会中,家庭解体了,生育制度也发生了变化。

这些有意思的细节,因为“春节回家”这样的主题(这属于资本强制性的想象)没有机会出现。而电影又没有提供新的变化。于是,不能不说,地下社会这一层面的想象,基本空白。

也许有人认为,如何讲述地下社会,只是开头那几分钟的事。所有的戏份,吸引眼球之处,不应该是地表和太空吗?但问题在于,想象一个什么样的地下社会,直接关系到地球流浪之后,“地球”和“人类”对活下来继续身处危机的人,究竟意味着什么。倘若社会一切如旧,充满了惰性,那么故事后半部分——必须拯救地球——的叙述动力,便会不足。在毫无紧迫感的惰性社会中,地球流浪之后的人类家园,这个概念如何顺理成章地出现?为了人类,为什么这些牺牲是可以接受的?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人与那个看似抽象的人类之间的关联,如何可能?

于是,在第三个需要展开的想象的层面——个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再想象之上,电影给出的实际回答是:这不可能。

刘培强中校,用自己的服役,换取了儿子和岳父在地下城的居住权。

这是一桩明确的交易。当他得知儿子在地球有危险的时候,作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这件事情,对他没有丝毫的困扰。立马从休眠仓跳起来,拯救儿子,也就毫无悬念。整个过程,他的基本动力和唯一执念,只在于“我的儿子还在地球上”。

这倒不是说,他不能这样跳起来救儿子,救肯定是要救的,地球也最终不会香消玉殒。好莱坞套路也是如此,孤胆英雄,为了维护家庭而升级打怪。但好莱坞的做法比较鸡贼。它必定会安排上几个不同肤色、不同国家的人,在每一个选择的关头,做一些思想或伦理道德上的辩论,摆出人性的两难。比如,这边是地球和儿子,是人类既有的家园,那边是联合政府收集的胚胎库和地球文明的种子,是所谓的人类未来,究竟孰轻孰重?一个人的决定,有没有可能挑战联合政府和电脑的运算?两个几率都渺小的计划,哪一个更值得孤注一掷?我,作为一个个人,如此选择的依据到底是什么?

这种斗争过程的不可避免,并不改变最后的情节:一个人拯救世界;也不改变其内含的意识形态——白人至上,美国第一。但它却提供了一个必不可少的论证过程,将一个个体的决定表现为两难的抉择,凸显出人性在面临危机时的高贵与悲剧性,并暗度陈仓,让大家都信服于美国最伟大的说教,觉得这是我们大家的普世的价值观。

不过,咱们的刘培强中校显然不是这个套路。他一路心心念念的,只有自己的儿子。人类整体的命运、联合政府的决定、胚胎库和其他休眠的同事们,一刻也没有成为他的难题,更不会带来片刻的犹豫。最终,一个没有任何伦理困境的人,救了地球。这是有些可怕的事,哪怕他牺牲了自己。

在这里,可怕的倒不是这个人的胆大妄为或一意孤行,而是在对他的牺牲与拯救的叙述中,人们发现,今天的中国社会中,想要把个体与公共事业,乃至全人类关联起来,是多么的艰难。即便是拯救地球这样的事业,也只剩下了一己私利这一条通路。偏偏这套才从市场经济中锻炼出来的话语,掌握得又很不娴熟,表达起来几近赤裸。

至此,《流浪地球》的火爆与争议,与其说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的起点,不如说是这个时代中国社会想象力的标本。它极为生动地表现出,中国社会想象力的“先天特色”和“后天不足”。所谓的“先天特色”,是在种种现实的限制之下,事关社会危机的想象,以颇为曲折也更为大胆的方式提出,比如带着地球去流浪。然而,这一社会想象力的“先天特色”,在为中国特色的危机表达带来巨大的想象空间的同时,却也因为对现实的种种刻意回避,导致在这一巨大想象空间面前,失去了聚焦的能力。于是,在这场无的放矢的想象盛宴中,特效、大片、资本、民族自豪感、主流话语,所有这些都一起跳出来晃瞎我们的眼睛。人们来不及去思考,在这个事关危机的想象中,到底哪些部分是装饰性的,哪些部分应该竭力作答,哪些又可以尽情扩展,好让压抑已久的社会,在整体性的危机面前,做一次想象性的吐故纳新。